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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谨以此文献给普天之下所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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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转眼间,父亲去世11年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常常忆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1

父亲年生,从小父母双亡。父亲头发黑黑的,有近1.8米的个子,高高大大,身材健壮。他笑起来时,总是露出白而坚实的牙齿,但他很少笑。

年6月莱芜战役中,爷爷去前线支援,归途经仁河水库时光荣牺牲。年3月,拉扯着三个孩子的奶奶因不堪劳累与重负,在同族人的欺凌中去世,时年只有28岁,其中的一个孩子也夭折了。父亲8岁就和5岁的姑姑成了孤儿,只得到邻村的姥姥家生活。年秋天,父亲的伯父将父亲接回了自已家中,并顶替堂姐上了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父亲成绩一直十分优异:初中三年,六个学期被评为优秀学生,先后任过班长、团总支委员、团支部书记。由于思想进步,学习成绩优秀,又是烈属子女,被学校选拔保送到益都中师学习,但只因“妻子农村小脚女人,挣不了工分,吃不上饭,生了孩子更为难”为由,谢绝了老师及学校领导的苦苦挽留,年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农村,开始了他多舛的人生。

刚回到农村的父亲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不会就学,不懂就问,一个秋天下来,农活全能担起来,还担任了生产队会计、农民夜校教师、团总支组织委员。年春天开展社教运动时,父亲参加了“四清”小组,至年底,先后被评为公社优秀工读教师、五好会计、县模范民师和五好团员青年,成为周围几个村子青年羡慕的对象。年春节后,父亲担任了民师组长、工读教师组长。

但文革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父亲的人生拐了一个度的弯儿。

作为农村中的文化人,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加上农村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性格耿直、要强倔强的父亲在文革期间屡受迫害。年正月,大队革委会重建后,撤掉了父亲大队会计、民校教师、工读教师等一切职务,家里的林园被没收充公,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污蔑爷爷不是烈士。

正直的父亲不相信黑白会颠倒,从年起就开始向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内政部、省民政厅、昌潍地区民政局写信申诉,这一写就是17年!他跑到县里、区里、省里、甚至跑到北京去申诉,要求追认爷爷为革命烈士。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每年冬天的农闲季节,经常看见晚上在煤油灯下,父亲在三抽桌上铺开信纸,工工整整、认认真真地写他的申诉信,写到深处,有时他会停下来平静一会儿。有时,我半夜醒来,还发现父亲仍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奋笔疾书。灯光昏暗,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只看见父亲粗大的、握着笔的手和手上凸起的青筋。用几个晚上的时间,父亲将申诉信写好,然后装在一个粗糙的信封里,贴上已经有些褶皱的邮票,跑到二三公里外的大队队部塞进邮筒,有时跑到十几公里外的公社投递。有时不是冬天,正是农忙时节,在生产队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铁青着脸回到家,饭也不吃就坐在三抽桌旁铺开信纸开始写信,他不允许我们走近,端上的饭早已放凉了,他也顾不得吃,或者说根本吃不下……现在想来,父亲不仅在为爷爷申诉,也是在抒写心中的极端郁闷和受到的极端不公平的待遇。

爸爸写的信多数是泥牛入海。但父亲不相信世间没有公平,正义不能伸张。于是,他跑到县里、跑到地区里、跑到省里、跑到中央去讯问、去打听,他才知道他写的信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内政部将信转到省里,省里转到地区,地区转到县里,县里转到公社,公社转到大队,然后就被某些人压了下来,没了音讯。这时,父亲才知道问题不是出在上边,而是出在下边,出在身边,是因为某些人想压制父亲,故意压着不解决,不想让父亲日子好过。

但父亲不会放弃,他不相信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父亲会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被人污蔑为逃兵;他不相信世间没有正义没有公平,他不相信天上没有云彩。为了荣誉,他绝不放弃。于是,他拿着写好的材料跑到公社、跑到县里和区里。父亲听广播的同时,想方设法找来报纸看,看国家政策的变化。年,党的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3月底,正在负责施工的父亲被从工地上抽下来,再次担任民办教师,教小学五年级。除了努力完成教学工作外,年春季,父亲再次带着相关材料找到了公社党委,要求落实相关政策。新任的党委书记顔书记在党委会议上提出要求讨论这一问题,讨论结果是:落实政策,答复要求,责令党委委员、岭子片长处理。大队里落实很难,主任召开了几次干部会和贫下中农会都解决不了,形不成一致意见。父亲又去公社党委上访,颜书记再次打电话催办,大队再次开会,大队干部竞无一人发言,主任拍板:理解不理解,同意不同意,都要听党委的,执行党委意见!

17年后,直到年春节前,民政部门根据规定批准爷爷为烈士,给家里挂了光荣牌,春节后又发了革命烈士证。父亲把烈士证裱在一个镜框里,挂在房子正厅的中央。父亲看着镜框百感交集,禁不住热泪纵横,跟我们说:孩子,要记住,大家能改变小家,小家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大家。

2

也许人各有运命,也许父亲的一生就是充满了艰难和困苦、充满了不幸和苦难。我有时想,造物主何以把这么多的不幸都加在父亲一个人头上呢?

家庭多舛。平静的生活没过两年,年春,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母亲病了,先是精神错乱,继而双目失明,后来四肢瘫痪,最后变成了一个植物人。年,我考上青州一中后住校,呆了一个月回去时母亲已经不认识我了。失明的母亲只是在双手抚摸我的头时,眼里渗出了眼泪,这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母亲的疼爱。年3月12日,56岁的母亲去世时已在床上躺了近十年。1.69米高的母亲那时身体萎缩得只剩下一米多的样子。在去市火化厂的路上,我坐在拖拉机上,将母亲抱在怀里,感叹上天何以如此残酷,非要将生命摧残成这样才肯撒手让其离去?让生命一点最后的尊严都没有!

而这所有的压力都压在父亲一个人头上。

母亲病在床上的近十年里,弟弟病了,姐姐病了,哥哥病了,我也病了——整个家庭像深陷在泥潭里的独轮车,任凭父亲怎么用力拱都拱不出来。父亲是那么坚强、那么坚韧,又那么无助、那么沮丧、那么痛苦!父亲精疲力竭,处在崩溃的边缘。年是最不寻常的一年。春天,植物人的母亲在原来疾病的基础上又发热、呕吐、腹泻,已出嫁的姐姐因骨质增生也病了,没法再照顾我家;15岁的弟弟由于吃不好穿不暖、长期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得了出血热,发烧到摄氏40度,医院,连续打了几天吊瓶都退不了烧;而我和哥哥正面临着紧张的高考……最令人着急的是,弟弟住院要交钱,可家里却身无分文!连饭都吃光了的父亲必须想办法回家筹钱。我和哥哥正处在高考前的冲刺阶段,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父亲只得让我们兄弟两个前来给弟弟陪床,一人半天。回到家中,看看躺在床上发热呕吐的母亲,想想目前的处境,借钱无门、极度疲惫、走投无路的父亲禁不住仰天长叹——父亲的压力一定是到了极点!他离开了母亲的房间,踌躇在里屋的窗台前,望着凌乱的院子,万念俱灰,将一瓶敌敌畏握在手里半天。父亲在生与死之间艰难地做着抉择——幸而被姐姐、姐夫碰上,硬是夺了下来摔碎了。在姐姐姐夫的劝解下,父亲慢慢平静下来,想到了自己没有父母双亲的童年,医院病床上躺着的三弟和正在准备高考的我和哥哥。父亲觉得撇下这群子女,让他们再走自己走过的路是多么残酷!因此,他必须活下去。于是,父亲给母亲整理好床铺,给母亲喂好饭,自己随便吃了点东西,去银行贷了元钱后,傍晚时分,骑着自行车就往30医院赶去。行到一半,天已漆黑一片。这时,迎面来了辆灯光十分刺眼的汽车,路很窄,沙子路很滑,父亲边骑车边向路边躲。汽车过去了,自行车摔倒在路沟边,父亲重重地扑倒在公路上,裤子破了,膝盖磕得鲜血直流。父亲半天起不了身,后来,终于一瘸一拐地上了路……

家庭的所有不幸、所有重担都几乎落在父亲一个人身上,我不知道这些年里父亲受了多大的委屈,受了多少罪,但他从来不跟我们提及。要不是父亲生前写的一本回忆录,我们将无从知道这些。

但父亲坚定了一个信念:我一辈子的遭遇不能再落在孩子们身上!就是砸锅卖铁、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让孩子们有出息。

3

年,我和哥哥一起考上了大学。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每年的春节,无论多远,无论什么情况,我们兄弟几个必定从四面八方赶回家里,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好好的年夜饭。

饭菜做好,端上桌后,我们围聚在一起,先不吃饭,而是坐在一起谈心。当民办教师的父亲首先向我们报告一年来家中发生的大事,他教学的情况,今年庄稼的收成,今年的不足和明年的计划和打算,让我们兄弟三个听一听、议一议。听完父亲讲述家庭一年的情况后,我们兄弟几个依次向爸爸和其他兄弟汇报自己一年来的学习、工作等情况。父亲听着听着,有时评点几句,其他兄弟也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大家都谈完后,父亲最后总结点评并提出明年家庭及每个人的新目标新要求。我们兄弟几个表示按照父亲说的去努力,这时才开始吃饭。我们兄弟几个先后给父亲斟满酒,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到父亲面前,表达着我们对父亲真挚的尊敬和爱;父亲欠起身子,双手接过来,很高兴地接过来喝上一口,然后将酒杯放下——这是父亲一年中最享受和最自豪的时刻。

年,是我结婚的第二年,妻子跟我商量回她家过年,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决定不再回自己家。岳父是离休军人,参加过辽沈战役、解放海南岛和抗美援朝战争,极为乐观开朗、通情达理。岳父一家人都很善良、热情,我去他们家过年他们非常高兴。我中午到达岳父家,吃过午饭后,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我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自己,可脑海里拂之不去的每年三十我和父亲及兄弟们围坐在一起的场景。我不在,父亲和兄弟们的年将怎么过?我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呆不下去。我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妻子,在岳父一家人和妻子的理解下,最终,大年三十下午三点钟,我还是忍不住骑着摩托车一个人一路跑了多公里,在晚饭前赶回了远在青州山区的家。

为的就是这顿一家人的年夜饭!

在最艰难的十几年里,就是这顿年夜饭让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相濡以沫,心心相印,共同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这顿年夜饭凝聚着父子兄弟情感,成为支撑着我们向前行进的精神力量。

4

日子正变得一天天好起来。

结婚、成家、养育子女;忙工作,忙事业,忙家庭。似乎一天到头都在忙。有几年回家特别少,给父亲联系也少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电话中父亲很少说不开心的事儿,只是有意无意地说起背上有一个癣,奇痒无比,挠破了还痒,用了好多药也不见效;然后又说胃似乎有点不舒服,总觉得烧心。

我回家少,晕车很厉害的父亲辗转赶到油田来看我。年父亲来看我时,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但没查出什么毛病。父亲非常高兴,非常放松。父亲身材魁梧有力,按照父亲当时的体格,觉得活到八九十岁也没有大问题。

年9月28日,在老家上班的哥哥打来电话,语气平静却很低沉,他告诉我:如果没事儿就找机会回来一趟吧,咱爸爸检查查出了胃癌,晚期。

我立即赶回老家,医院。还不知道自己病情的父亲穿着衣服斜躺在床上,见到我非常惊喜:“哟,你怎么回来了?”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安慰我说:没事儿,医生说有点炎症,打打针就好了。我也赶紧说:这不快国庆节了么,单位没事儿,回来看看。

父亲下床赶紧拿暖瓶去给我倒水喝……

大夫明确地告诉我:是胃癌晚期,体内已经扩散,到了肝部,手术已不适宜,要治疗只有化疗。若不化疗,一般情况下还有三个月。若化疗,一般能推迟半年左右。

我不相信事情会到这一步!10月1日,带着父亲的病历,我赶往济南,医院找专家咨询,咨询了3名专家,意见都是化疗。

下一步怎么办?想到化疗几次后人就跟得了鸡瘟似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发颤。几年前跟父亲一起干活时,父亲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望有一天能在北京看一场像模像样的京剧。因为父亲喜欢京剧,在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他曾饰演过《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唱腔唱板颇得周围村里人的好评,这也是那个年代父亲为数不多的令他觉得扬眉吐气的事儿之一。父亲的话我记在心里。日子好起来后,年前后,我几次约父亲去北京旅游一趟,也听一次京剧,以了却他的心愿。父亲后来已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当时已经退休,在城里帮助弟弟照看孩子——他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工资都贴补在了家庭条件相对较弱的弟弟一家。父亲说:“等以后不忙的时候再去吧,现在去也坐不下啊!”

我决定带父亲去北京:一方面完成父亲的心愿;另一方面,到北京寻医问药,看能不能根治父亲的病,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于是,年10月4日,我和姐姐弟弟陪着父亲坐上去从青州去北京的动车。临行前,我特意给父亲买了一双很轻便的运动鞋,把我的一件轻薄的毛衣脱下来穿到父亲身上。一路上,父亲很高兴,脸上写满了幸福和愉悦。我知道,这是父亲想要的生活——他渴望飞,他渴望自由,他渴望幸福!父亲像一只困在牢笼的鸟儿,在政治打击与贫穷多难的笼子里困得那么多年!只是他心中总是装着别人,他不想给孩子们添一丁点儿的麻烦。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看看姐姐,姐姐看看我,姐姐的眼圈立刻红了,把头扭向窗外……

我知道这很可能是父亲最后一次来北京,父亲一辈子跟牛马一样吃苦受累、受穷受气,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想让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过几天好日子,于是我要订比较好的酒店去住,父亲坚决不同意,双手紧紧攥住了我拿钱包的手,甚至真的动了怒。我只好妥协,按照父亲的意见,我们花元钱四人住在了三元桥附近的一座半地下室里。父亲说,这多好,有个地方住就行了,干吗花那么多钱,挣个钱不容易!

晚上同学李凌请吃饭,在一个中档的餐厅里,父亲吃尽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我说爸爸饱了就算了,不用吃得那么干净。在回到住处的路上,父亲说,孩子,不是我舍不得那粒米,只要是经历过年的人,浪费一粒米都觉得是在犯罪,对不住那些死去的人。你不知道那一年饿死了多少人!

第二天我们去明长城。父亲非常高兴,在明长城上一路走来,大步流星,我和弟弟都跟他不上。

接下的一天我让父亲稍事休息,由姐姐陪着,借口说要去看两个同学,便和弟弟带着父亲的相关病历去了北京医院。挂号、找专家,几个专家给出的意见都是住院化疗,而对于未来的结果都不敢确定会是怎样。于是,我又和弟弟去了肿瘤大楼,从3楼到9楼住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癌症病人,个个面无血色,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我把父亲的情况和这些病人家属交流,病人家属的意见却出奇地一致:已经是晚期,没有必要折腾了,没有什么好结果。

我一边陪父亲去天安门和故宫游玩,一边在父亲休息时带着父亲所有的病历偷偷地去北京医院、医院医院寻找一切可能解决的办法和方案。但一圈下来,没有更好的方案,只有化疗。

我不甘心。我在犹豫和矛盾中跟哥哥打电话商量方案。哥哥说,我问过大夫,既然是化疗,在哪里都一样,在北京还不如回来,回来照顾起来还方便些。

父亲喜欢京剧,我要让父亲看一场京剧,地地道道的京剧。我赶紧去梅兰芳大剧院买票,我要买最好的位置,让父亲身临其境地看一场他朝思暮想的京剧。年10月6日晚上7点半演出的是《谢瑶环》,我买了第一排的座位。等接到电话的弟弟带着姐姐父亲急匆匆赶来时,已经离开场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对京剧知之甚少,我告诉父亲剧名,父亲连连说:很好,很好!我们在旁边的小饭馆里匆匆吃了些面条,父亲心情极好,虽然是稀稀的面条,父亲却吃得非常高兴、非常开心,喝面条的声音都能听见——这是我见到的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父亲笑哈哈地对我说:“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真能到北京来看一场京剧,而且坐在头排……以后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父亲坐在一排的3号位上,笑眯眯地看着台上,心里充满了自豪与快乐。戏开场了,父亲屏住了呼吸,眼光一下子就聚在了戏台上,他听得异常认真,异常入戏,嘴巴微微张着,有时还随着台上的唱腔轻轻地和一句……我不懂京剧,也看不进去,我只是在旁边默默观察着我的父亲,观察着他的一颦一笑,一行一动,将它默默地记在心里。我知道,父亲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是我陪他一起度过的,我要把这美好时光深深地刻在心里。

演出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父亲仍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中,一路上给我们讲解着剧情,讲解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并对里边的人物一一评点。父亲痛恨一切的不公平、不公正,而对剧中人物的悲剧又极为同情,显出了父亲的刚正与柔情——父亲火爆的脾气、坚硬的外壳下面实际上是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看着父亲走路轻快的样子,我实在不能将他和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联系在一起。然而这是事实,已经确认无疑,而且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年10月8日,到医院咨询完后,我决定带从来没有去过南方的父亲去看上海的世博会。在我的极力坚持下,在姐姐和弟弟的撺掇下,父亲终于答应了。父亲笑哈哈地说:“好地方我还不愿意去,我主要是心疼你花钱!花钱谁不会,可挣个钱有多难!”

10月10日,我们坐飞机从北京飞往上海,四个人花元住在一个二楼的公寓里。空气湿润,窗外桂花飘香,父亲心情很好。父亲对四人元的房租也觉得满意,所以心情特别好。他看看周围的环境,到处青葱欲滴,生机勃勃,父亲感慨地说,怪不得大家都愿意到南方来,南方就是好!

父亲对世博会兴趣不大,第二天去看了几个简单的会馆就回去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带父亲去浦东玩,先坐交通车,后坐轮船。整个行程里坐了动车、坐了飞机也坐了轮船,父亲很是满意。晚上朋友马可请吃饭,爸爸觉得我在什么地方都能交到实在仗义的朋友,他很高兴很自豪。其实,若这不是父亲的最后之旅,隔在平时,我不一定告诉他们,更不会让朋友们破费。

姐姐一边陪父亲逛,一边跟父亲聊天,问父亲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还有没有什么心愿,父亲说回去能爬一趟泰山就好了,有一年去没有爬上去,只到了南天门,真是个遗憾。

于是,10月14日,我们从上海坐火车赶往泰安,15日晨到达了泰山脚下。这是我第一次登泰山。父亲本意是想坐车直接到南天门,然后往上走一走,累了就再坐车回来。我看父亲体力尚好,精神也不错,就说一起走走吧,正好还可以聊聊天说说话,父亲没有反对,于是我们向山上爬。走了一两个时辰,父亲感觉有些累,于是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及至到南天门,父亲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甚至想找个地方躺下去。我非常后悔我当初的决定。我把父亲扶到一张床上躺下,躺了近一个时辰,然后父亲坐起来说,咱们走吧,要不天晚了。于是,我们向下车的停车点走去,途中走到卖小商品的地方,父亲停下来买了一个红色的小葫芦和其他的玩具,说是送给孙子们的礼物。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病情在加重,在坐火车回去的路上,父亲很少说话,没有了先前的快活。我和姐姐心里阴沉沉的,我自责自己不该不听父亲的话,结果让父亲劳累至此!傍晚回到家后,父亲就躺在床上休息,饭也很少吃。

还有几天就是父亲的68岁生日。我和哥哥商定,父亲的心愿已了,干脆给父亲过了生日再去住院化疗,这几天先在哥哥家中休息。三天后,是父亲生日,哥哥特意在酒店准备了几桌,把所有的亲戚都请了来,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有的亲戚已经感觉到了异样,只是话没有说出来。已知道旧里的大舅吃着吃着流下了泪,我和哥哥赶紧替他掩饰;姑姑感觉到了异样,拿话问我和哥哥,我和哥哥赶紧搪塞过去。

年10月24日,父亲过完68岁生日的医院。我回到单位,我不甘心父亲的生命就此了结。我到处打听各种可能的方法。父亲的病如烧着的野草一样借着风势蔓延开来,半个月后的11月9日,哥哥用车拉着医院肿瘤科做CT时,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到胸部、腹部的骨头上,父亲连坐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医院拍完片子后到我家休息,好不容易把父亲架到二楼我家,父亲进屋就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

父亲的病发展如此迅猛,令我怎么也想不到。可我不甘心父亲就这样走了,我要留住父亲!我让哥哥负责在家照料,从11月13日起,我开始到北京四外求医问药。医院外,我找过北京门头沟的瑶族医生,考察过湖南的光疗,黑龙江的古中医。11月16日,当我考察遍北京的几个医疗单位,背着2万元的中药和一个熏蒸桶往家赶去。那一天天气异常闷热,我坐的大巴车在路上两次堵车,堵了8个小时,从北京坐车14个小时医院。看到背着一个大木桶、一头乱发、又黑又瘦的我,躺在床上的父亲一把攥住我的手说:“孩子,爸爸这辈子欠你的!”说罢,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打圆场,故意打趣道:“谁让我是你的儿子呢!”

这种熏蒸疗法需要坐在桶上,用中药的蒸汽熏蒸,可爸爸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哥哥还有姐姐三个人将父亲扶在熏桶上,父亲最多能坚持10分钟,后来三两分钟都坚持不了,只得放弃。

父亲全身疼得厉害,全身开始水肿,吃不下饭。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父亲渐归平静,父亲非常自信地安慰我们说:我只要能爬起来吃上饭了,两个星期就能好起来!

父亲一直以为他得的只是普通的胃病,所以,有乡人和亲戚前来探望,他总宽慰他们说:没事,打打针,过几天就好了。出院后,我找你们玩去。

但父亲的病一路下滑,越来越重。12月中旬时,父亲已经几乎全身不能动弹,身体无法代谢,腹部越来越大,浑身疼得厉害,只能靠打杜冷丁维持。但即使再痛疼,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掉泪,保持着作为父亲的尊严。有一天,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也就是哥哥的岳父从老家昌邑前来探望。因为在我家最艰难的日子里,这位开明的大伯对我家没有半点儿嫌弃,坚定地支持哥哥和嫂嫂的婚事儿,所以深得父亲敬重。大伯前来探望,看到小自己几岁、昔日年轻力壮的朋友成了今天这般模样,禁不住悲从心生,两人抱头痛苦——从小没有父母亲的父亲像孩子一样在大伯的怀里痛哭着,泣不成声……

因为那个阶段报社突然要创办五六七八版,四五个部门的人临时抽调在一起忙活新版面的事儿,虽然放心不下,却无法脱身回家。元旦放假,我立即带着妻儿回家。假期只有三天,而且元月3号还必须早回报社开会讨论五六七八版版面分工的事儿。医院跟父亲告别,四岁的儿子挤到爸爸床前叫爷爷,说着拿出了爸爸爬泰山时给他买的红色宝葫芦。爸爸看到孙子举着宝葫芦,非常开心和欣慰,我和妻子也惊异于孩子何时从东营的家里带上了这宝物,而且拿到了病危的父亲床前……

我跟父亲说,下午三四点钟报社有个会,要讨论报纸新开辟版面的事儿,需要回去。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忙,你就先回去忙吧;我这里没什么事儿,有你姐姐和弟弟在这里轮流陪着。”

我驱车赶回东营参加报社的会议。

晚上我睡得很忐忑,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于是吃完晚饭就倒床休息了,一直朦朦胧胧,恍恍忽忽。夜里四点来钟,家里电话突然响起,半醒的我一下子跳下床,拿起了电话。电话那边是哥哥的声音,哥哥说,父亲快不行了,你没有什么事儿就回家吧,不要着急,注意安全。我们正在回老家。说完,哥哥就挂断了电话。

妻子也听到了电话,也感觉到了事情的异样,于是,我们叫醒孩子,给孩子穿上衣服,开车向老家赶去。

到达老家时,已是7点多钟。老家已多年无人居住,有些破败。没进大门口,就碰到姐姐正在大门口外烧甘草——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我知道父亲已经走了!姐姐一下子抱住我,用手捶着我的背,第一句话就是:你不知道昨天咱爸多么不愿意你走,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挣脱开姐姐,跑进院子里,跑到屋里。父亲已躺在屋的正中央。我跪倒在父亲面前。我哭不出,也流不出眼泪。我跪在父亲面前,倾着身子端详着躺在地下的父亲。我用手轻轻抚摩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父亲的嘴巴和鼻子,可父亲的脸已经冰凉;我又用手抚摩父亲的胸膛,父亲的胸膛也已发凉;我又用手抚摩父亲的腹部,父亲的腹部还有些温度——多少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靠近爸爸了!“爸爸,我想抱抱你!”我趴在父亲的身上,我用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身体,喃喃地说:“爸爸,爸爸,儿子就想感受一下你身上的温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落下来……

5

父亲走了,我们整理他的遗物。

父亲有一个小木箱子,钥匙只在他一个人手里。虽然他跟弟弟一家住在一起,可从来没有人见到他打开那个箱子。

我们兄妹四人打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里有父亲的教师资格证,从教30多年来获得的市、公社优秀教育工作者证书,年市优秀少先队辅导员的证书,年9月省教委颁发的教师荣誉证书,年发的干部退休证和山东省民政厅年5月27日转来的爷爷烈士问题的信和他的三本回忆录。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我们发现了我和哥哥上大学期间及工作后写给父亲的34封信件。我相信,这些信件,父亲不只一次地看过。

在一个小袋子里,我打开一看,竟是学校寄回的我大学四年的成绩报告单!而父亲竟把这作为宝贝保存了20年!

就是这个小箱子,装满了父亲的奋斗和努力,父亲的希望和失望,父亲的光荣与骄傲,也装着父亲的忧愁与欣喜、汗水与泪水。

这箱子里藏着父亲的整个世界!

父亲节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的父亲!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父亲,我们永远爱您!

写于年6月20日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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