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内帑是皇帝的私房钱库,不过银两通过搜刮民脂民膏而来。皇帝肆意挥霍,关亲顾友的钱都源自于对百姓的盘剥。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贾妃省亲,贾府上下可谓累得人人身疲体乏,最是凤姐事多任重,不得半点清闲,又加上她心性争胜好强,咬牙坚持,终于落下病根,后来得了一种叫崩漏症的妇科病。
最悠闲的人要数宝玉了。此时正值春节期间,袭人被家人接去吃年茶。吃年茶指在春节期间,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品茶聊天,增进亲情。
这次姐妹们表现不错,尤其是宝玉"果进益了"。元妃高兴,一回到宫中马上送来了糖蒸酥酪嘉奖宝玉。
糖蒸酥酪,是用牛乳、酒酿加冰糖熬制而成的一道美食。宝玉疼惜袭人,交代糖蒸酥酪留她吃。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儿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丁郎认父》,说的是丁郎追寻被严嵩迫害出走的父亲杜文学的故事。《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说的是燕将乐毅的师父黄伯杨(央为杨误),布迷魂阵以困齐将孙膑,后鬼谷子下山,助其徒弟孙膑破阵的故事。
以上四出戏演唱腔是弋阳腔,特点是大锣大鼓,打进打出,演员也大都勾个大花脸,主要以热闹场面取胜,不太重视情节、唱腔和情感。因而较受文化层次不太高的底层民众的喜爱,故而"满街之人个个都赞。"
贾珍、贾琏、薛蟠都是不读书之人,自然爱点爱看这样的热闹戏。宝玉是重情之人,文化层次高,他喜欢的应是那种清淡娴雅的昆腔。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宝玉是作者的映射,由此不难推测出曹公的戏曲观应是厌弋阳腔而喜昆腔。
作者写本段文字的目的,应是以贾珍、贾琏、薛蟠低俗的戏曲观来衬托他们的滥情;以宝玉高雅的戏曲观来衬托他的纯情。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虽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书房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得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的去了。宝玉又赶出来,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万不断头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卍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平时宝玉出门,都有七八个小厮跟着,此时正正月,这些小厮们便各干各的去了。剩下宝玉无所事事,忽想起这里一个书房里挂着的一轴美人来,想必她很寂寞。想着,宝玉便去望慰一番。他真是情痴,难怪世人都说他疯傻。但由此足见他的善良和痴情。
画中美人既不知人之情,也不会给人之情,可宝玉一样付之深情,真可谓绝代情痴!
宝玉的小厮茗烟和宁府的丫鬟万儿在宁府书房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若被贾珍知晓,这两人肯定没命。别看贾珍自己一味贪欢媾,可下人们这样胡来,肯定不会轻饶,这就是所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宝玉何等善良,不仅提醒那丫头要她快跑,而且还追出去告诉她,说他不会告诉人,让她放心。这万儿命真好,她母亲给她取名卍,算是真保佑她了。卍字符是吉祥、幸运的意思。她这次亏得遇上宝玉,若遇上他人,只怕就得遭灾了。
茗烟连那丫头多大年龄都没弄清楚,就和她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又一个滥情者。作者再次以他的滥情来反衬宝玉的痴情、真情、纯情。
茗烟和万儿之所以选择宁府书房干那事,一是这里偏僻冷静,二是这里干净保暖,三是他俩知道贾珍不爱书,弄个书房无非是装门面,假充斯文,他根本不会到这里来。由此足见宁府的肮脏,上上下下全是男淫女娼。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地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花子:人贩子。
主人去下人家,当时是不许可的。由此足见当时的阶级界限。袭人一离开,宝玉便记挂,足见他对袭人的依赖性。宝玉对袭人的依赖,其实是缺失母爱所造成。古时富贵人家,生下孩子,既不喂奶,又不照料,孩子如何不缺母爱?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先进去叫他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住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我总觉得现在的孩子还不如古时的孩子,袭人懂事会照顾人;宝玉有文才,心地善良也很机智。这是现代孩子该学习的地方。不过,贾府对宝玉的限制太多,肯定不利于他的成长。作者后来说自己一事无成,都是这种过分的"保护"造成的。如今,孩子自入幼儿园至高中毕业,都有父母或爷爷奶奶陪读,这是中国特有的怪异现象,实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无益。毛泽东同志曾谆谆教导年轻人要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成长,可现在年轻的父母们,根本不理会,重又走回老路上去,让人担忧啊!
宝玉的到来,让袭人看到了他很看重她,心里定然甜滋滋。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让宝玉坐了。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上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袭人家的几个亲戚女孩见宝玉进来,都低头羞惭惭,都缘于穷人家的孩子胆儿小和自卑感。
袭人之母兄看着她对宝玉那般温柔细心的照料,应该明白了这小女子的心思了,她是想一辈子不离贾府啊!
贫富二重天,阶级差别实在大。
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哥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到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道:"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粉光融滑,指施脂抹粉的脸上有泪痕。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证明在宝玉到来之前哭过。
母兄特叫她回家吃年茶,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哭了起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等下再谈这个问题。
袭人哭过,表明她和母兄有过争吵,她若把争吵原因直接说出来,必会使宝玉和她的母兄都感尴尬。她以"迷了眼揉的"遮掩过去,足见她的睿智和识大体。
大红金蟒狐腋箭袖,指箭袖的里子是狐腋毛皮,面子是大红色绣着"蟒"图案的绸缎。
石青貂裘排穗褂,指下摆绣有流苏穗子的深蓝色的貂皮褂子。
此时正处元宵过后,对北方来说,仍是春寒料峭,故宝玉如此打扮。
袭人问宝玉的穿戴,实是试探,若宝玉真是为来看她才如此打扮,估计她心里更乐坏了。
宝玉先是关切问袭人怎么哭了,接着又说家里留了糖蒸酥酪等她吃。袭人的母兄看着这一对人的亲密样,应该什么都明白了,心里自然高兴。
通灵玉人人说是个罕物,可袭人让大家看了,也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而已。它是块无才补天的弃石。作者在这里再次提它,是再次暗示宝玉虽然有才华,却不会被统治者看重,终是个无法施展自己抱负的不得志者。
袭人要兄花自芳雇车或轿送宝玉回去,还是怕宝玉骑马回去抛头露面,容易被贾政等看见,到时她和茗烟都得担责。可见,她处事极为小心谨慎。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发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娘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发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从李嬷嬷的话语中,我们得知,经过上次第八回的枫露茶事件后,李嬷嬷被客气的规劝,告老回家了。冤的是茜雪,因这一件小事就被撵出去了。这一定是贾母的决定。难怪袭人小小年纪,处事那么小心谨慎,原来大户人家的丫头不好当啊!
李嬷嬷因被规劝回家而耿耿于怀,此次就是来发泄怨气的。你看她行动不便,拄拐还来;你看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宝玉留给袭人的糖蒸酥酪吃个干净,就证明了这点。
那个叫李嬷嬷快別动酥酪,实话说酥酪是留给袭人的丫头是晴雯。她说"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是冲着枫露茶事件来的,意思是你干的事你自己承认,别连累别人。晴雯为茜雪抱不平。由此可见,她是位很有正义感的女孩。
那个说"他们不会说话——",一味做和事佬,事情不辨是非的丫头是麝月。
李嬷嬷倚老卖老,不自尊,惹得丫鬟们嫌弃,作茧自受。现在某些领导虽然退下来了,却还喜欢指手画脚,刷存在感,和李嬷嬷实一个样,一样可悲!这些人不懂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其结果是让人非常反感、厌烦。这类人非为智者。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了,谁知李老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得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从第八回中我们知道,宝玉很讨厌他这个奶娘,若他知是李嬷嬷吃了酥酪,必又会大闹一场。此时袭人说了假话,避免了一场风波。这表明袭人一知感恩(李嬷嬷曾经调教过她),二能容人容事。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袭人稳重、顾全大局,让宝玉相信了她。这时,宝玉见房中无外人,便问袭人家里穿红衣服的女孩是她什么人?宝玉得知是袭人姨爹姨娘女儿后,便连声赞叹。这都是因为宝玉爱红的缘故。下面写到宝玉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也是这个原因。说起根源来,是他有这个基因,他前身是神瑛侍者。
袭人明知宝玉是羡慕她二姨妹子,却故意用"他那里配红的“来激宝玉,意思说宝玉嫌她二姨妹子身份卑微。
急得宝玉又吐真言,说:"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紧紧咬住不放,继续激宝玉,说:难道我和我亲戚家长得好的女孩都得来你家作奴才吗?这更让善良的宝玉招架不住了,只得勉强说让她来我家作亲戚不行吗?
这时袭人仍穷追不舍,说是你家的亲戚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们配不上。宝玉再也无言以对了,只好低着头剥栗子。
此时袭人还是得理不饶人,又用她姨妹子也是父母娇生惯养的宝贝,连明年出嫁的嫁妆都全准备齐全了来反讥宝玉,逼得宝玉连连败退。
别看袭人平时柔媚娇俏,可此时的她却是伶牙俐齿。由于她曾经和宝玉有过一次云雨情,又宝玉此次特去她家看望她,还特意留酥酪给她吃,这让袭人更坚定了一辈子留在贾府的决心。
她如此激宝玉,是进一步试探,看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真是心机女呀!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在袭人家看到她在他来之前哭过,原来袭人母兄这次招她回去吃年茶,是要和她商量赎她回去一事。按理说,这是好事,可袭人却哭了,这表明她不愿意回去,早拿定了主意,跟定宝玉一辈子了。
经过上述试探,袭人了解到宝玉连她姨妹子都真心要留家里,对她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她趁机把母兄要赎她回去的话说出来,足见老练和心机。人精啊!可她仍要对宝玉作进一步的试探。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是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又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要说为服侍的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下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句句在理,宝玉不得不相信她真要走了。于是,不舍而难过地赌气上床。宝玉之所以离不开袭人,关键还是缺失母爱造成。他对袭人有着依恋之情。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下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很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袭人心里藏着小算盘,自然在母兄面前哭闹着说死也不离开贾府。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驰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原来袭人处处挟制、试探宝玉的目的是要宝玉接受她"改邪归正"的箴规。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我也凭你们爱去那就去那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捂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大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去,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知识:这里指灰仍有形有迹,能让人辨识。
禄蠹:为获取官位俸禄而读书的人。
明明德:人要弘扬内心善良光明的德性。
由文中可知,袭人劝解宝玉改掉的三个坏毛病包括:不要甜言蜜语,不要骂爱读书的人为"禄蠧",不要毁僧谤道。这是从"言"上规范。
要装出爱读书的样子,不许调脂弄粉,不许吃女孩嘴上胭脂。这是从"行"上规范。
袭人口中说的宝玉三个坏毛病,真是坏毛病吗?
宝玉爱甜言蜜语,可他不光说在嘴上,而是处处落在"行"上,小厮可以把他身上佩物蜂抢而光,丫鬟可以撕他的扇,像袭人自己还有权力给他立规矩,他用情至泛至极,他是彻底为别人而活的人。难道这是缺点吗?
那时的人认为他很叛逆,对下人没规矩,不像主子样。这种体现等级、尊卑观念的所谓规矩就应该被推翻。我看,错的不是宝玉,错的是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反动、腐朽思想。
有人说,正是由于宝玉对女孩用情太深,才致这些女孩的结局都很悲惨。这能怪宝玉吗?她们悲惨的结局,难道不是封建制度、封建思想所造成?怎可以把责任推到宝玉头上?
当时的读书人,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个人升官发财,亦或光宗耀祖,完全为一已私利而读书,不是"禄蠹"是什么?他们胸怀国家吗?他们心念百姓疾苦吗?他们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吗?
不能!宝玉骂那些读书人为"禄蠹",骂得真好,我们应为他喝彩才对。
更值得称颂的是宝玉能看穿那班封建帝王的御用文人们所编纂的书籍里篡改、曲解、歪曲圣人的本来思想,兜售维护封建统治思想的真面目。
当时的一些僧道兜售迷信思想,骗取善良人们的钱财,难道不应毁谤吗?
宝玉的思想闪耀着进步思想的光辉,可以说他是最早的民主革命者,是后来以孙中山先生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党人的启蒙老师。
当时的胭脂是用植物花调制而成,纯天然,食用对人体无伤害。宝玉天天生活在姐妹和丫鬟中间,帮她们调脂弄粉不很正常吗?
至于他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亦或他喜欢和这些女孩开开玩笑罢了。当然,常常这样,容易被人以为"下流"、不正经。确实不太好。
袭人没文化,不可能有更高的见识,她规劝宝玉,确实是出于本心,为宝玉好。但宝玉决不会真心听她的,只不过是口头答应而已。若真听她的,那就不是宝玉了。那本书的价值和意义将大打折扣。
由文中可知,此时正值晚上,故为"良宵花解语"。花指袭人,解语是劝慰的意思。
亥正:晚上十点。
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看视。
通过前面多回的阅读,我们知道像贾政、贾琏房里炕一般作为迎客时的座位,并不用来睡,而这里袭人却睡在炕上。看来贾府的炕有多用,既可当座位又可当睡床,但主子一般睡床,丫鬟才睡炕。
贾府里的丫鬟待遇还是不错的。你看,袭人病了还会请大夫来看诊。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去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由于元妃省亲闹腾了一晚上,此时的黛玉仍有疲惫感,刚吃过饭,便躺在床上睡午觉。宝玉进来,怕她睡了不利于消化,睡出病来,忙推醒她,并说要和她说话解闷儿,混过困去。全是爱护关怀。
黛玉要宝玉别处玩去,宝玉又说见了别人怪腻了,就见着你才对眼。又是甜言蜜语,可说的却是真心话。若是换做别人,见黛玉躺在床上,或是会生出邪淫的念头,为什么宝玉没有?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曾睡一张床,同吃一张桌,像黛玉独自一人睡床上,应是常事,宝玉见多了,习惯就成了自然,那会生出别的不良念头来?当然,关键还是宝玉是意淫者,非皮肤滥淫之徒。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躺下。
看他们对面躺下,多纯净,正是情切切,意绵绵。不过,尽管宝玉没半点邪念,而黛玉的防范意识却很强。
外面的那个枕头应确不是黛玉的,因为黛玉睁开眼、起身看了。别人的都是脏的,独黛玉的才是香的,足见黛玉在宝玉心里的位置无人可替代。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幌子:掩盖真实意图而假借的名义。
宝玉左腮上有块血渍,黛玉以手抚之并细看后问:"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的?"指甲刮破脸会流血。这表明黛玉确认是血渍。她判断准不准?应准。因为他俩对面躺下,靠得很近。虽然黛玉以手抚之,宝玉可能躲闪掉了,但她细看了。再则,宝玉躲闪,就是心虚。况且,最终宝玉也没否定黛玉的说法。那,宝玉左腮上的血渍怎么来的?这应是他吃人家女孩嘴上的胭脂,打闹中被人家女孩的指甲刮破脸后流的血。
明明是血渍,宝玉却撒谎说是帮人家淘漉胭脂膏子时沾上了胭脂,不诚实。故黛玉说:"你又干这事了。"意思说你怎么屡犯不改呀!所以,黛玉也反对宝玉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因为宝玉做了还带幌子不承认,会让贾政更生气,打的可能更凶。
贾母、王夫人由于心疼宝玉,就会责怪别的女孩,结果弄得"大家不干净惹气"。故黛玉说"干也罢了"意思是"干了就承认,不要连累别人。"她一是规劝宝玉要诚实,二是为别的女孩鸣冤,根本没有替宝玉护短的意思。由此可见,黛玉是个多么明理且善良的女孩。
她用自己的帕子揩拭宝玉脸上血渍,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她是用情来感化宝玉,较之袭人以家人赎身相要挟,更易被宝玉接受。
那些喜欢把宝玉爱吃胭脂的坏毛病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的人是谁呢?我想,袭人难脱嫌疑。要不然,她怎会那样费尽心思去规劝宝玉呢!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黛玉是潇湘妃子,身上又有香,还真是"香妃"。宝钗因常服冷香丸,身上也有香。但宝钗说冷香丸是癞头和尚给的配方,故黛玉讥讽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看来,黛玉根本不相信宝钗的话。
冷香丸是用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花蕊、白梅花蕊和雨水日的雨水、白露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及小雪日的雪炮制而成的。这些物品当然得薛蟠去采集,故黛玉又嘲讽宝钗有个笨蛋哥哥。
黛玉有香,发自本体;宝钗有香,来自外物冷香丸,那个香是俗香?一清二楚。黛玉的嘴,真厉害!挖苦宝钗,入骨三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黛玉挖苦了宝钗,在被宝玉挠得痒不过的情况下,仍要提金玉良缘,是不是又说明她小心眼,心胸狭窄呢?她反复提起,只怕是薛家把这股风已经在府里吹得沸沸扬扬的缘故。
薛家为什么会在此时起劲地煽风点火呢?又怕是通过这次元妃省亲,薛家已获得了元妃的确切表态,吃准了定心丸的原故。黛玉心里当然不舒服,故宝玉一走进来看见她刚吃过饭还睡午觉。好在宝玉没用"暖香"去配"冷香",对薛家吹出的这股"金玉良缘"风,并没有积极去响应,这是黛玉所庆幸的。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了。"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宝玉怕黛玉睡着存食,睡出病来,为逗她乐,讲了这个耗子精的故事。
扬州黛山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这是编派说林黛玉是耗子精。接着又说这些耗子精净干坏事,偷这偷那,甚至诡计多端,变成香芋偷香芋,还是编派说黛玉像耗子一样坏。既然变成香芋目的是偷香芋,那耗子最后变成漂亮小姐的目的自然是要由她这个耗子精来替换真小姐了。
真小姐是谁?耗子现形说:"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香玉呢。"所以,真小姐就是林黛玉。所以,最终耗子精变成了林黛玉。所以,整个故事就是编派说黛玉是耗子精。当然,这仅是表面意思。
宝玉真有歪才,这个故事编得精彩。可不!黛玉爬起来拧着宝玉的嘴不放呢。再也不会有困意了。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正当宝黛嘻笑打闹,亲密无间至高潮时,"一字师"宝钗来了。宝钗看着此情此景,心里的滋味何如?不趁机讥讽一下宝玉,如何解恨!
宝黛钗,三角结。他们的故事,愈至后来愈销魂!
细究起来,觉得这个耗子精的故事寓意深远。你看故事刚一讲完,宝钗就出现了,这不是作者暗示那个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竟然变成一个标致美貌的小姐,欲将黛玉取而代之的小耗子精就是宝钗吗?原来这群耗子精早就潜伏在黛山林子洞里(可理解为潜伏在黛玉身边),等待时机,伺机而动。不是吗?薛姨妈早就散布"金玉良缘",甚至连薛蟠这个呆霸王,也狐狸想吃天鹅肉,后来也对黛玉动起歪心思来呢?薛家就是一群耗子精,是黛玉的潜在威胁。
顺便补充一下。读至本回止,我们能感到黛玉有病吗?不能!她不仅貌如仙女,而且身体康健。她的纤弱源于她前身是株绛珠草,草本羸弱,却不是病。至于后来她确实有病,那是由于长期的抑郁心理造成的。那种认为黛玉一出生便是病恹恹的观点是错误的。